追  忆  外  公

   因为我家逢年过节没有举行什么祭奠仪式的习惯，烧纸烧香与我们无缘，是我们生活以外的事情，看着旁人家一本正经地做着，有些不够理解，甚至暗自好笑。所以对故去的曾祖辈祖辈的思念和怀想只能化作好好地生活的行动。总以为老人健在时，竭尽孝心才是最为实在的，其余都是形式而已，没有什么大用。现在看来，对故去亲人的祭奠，寄托的是生者的哀思，平衡的是生者的心理，各自方式不同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在去世的上人中，外公是我最为敬爱的人，他老人家时时出现在我的梦中和回忆里。不记得外公的生日和忌日，只在每年的清明节前后特别地怀念他老人家，没有什么仪式，只在带领学生前去祭扫烈士墓时，在心里多一份祈祷和默哀，在献上一朵小白花时，不忘在心里说一句：外公，您在我心中永远是英雄。
   回忆总是美好的。我们小时候特别爱到外公家去，因为慈爱的外公外婆总能给食不果腹的我们以惊喜。到外公家，觉得特别的温暖和踏实。坐在外公的腿上赖在外公的怀抱里，便觉着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外孙了。
  忘不了外公外婆带领我的几个姨娘齐心协力挣工分搞副业的情形。炎热的夏天，姨娘们外出抹树叶回来晒，外公头戴斗篷肩披破旧的湿毛巾，在烈日下特别精心地铺叶翻晒。
  寒冷的冬天，当我们缩着脖子躲在因铺着柔软稻草而温暖的被窝里不肯起来的时候，外公却早早起身，把大捆大捆的辟了一道缝的芦苇铺展在地上，拉着石磙在芦苇上面来回走动滚压，一早忙得大汗淋漓，头上直冒热气，缩在被窝的我们看得好不害羞。芦苇压熟后，那外皮不再牢牢钉在上面了，经手轻轻一刮，便纷纷脱落，光光溜溜的了，管状的芦苇变成了片状的了，外婆便像魔术师一样，让它们变成各种各样的用具：篮子、粪箕、折子、芦席……花样真多，摆放在不太敞亮的屋子里，真让人有一种富足感。
  猪圈在屋前场院的西南角，两三头猪喂得膘肥体壮，一身黑毛油光铮亮。外公一回来就会习惯性地去喂食喂水，或是清理猪圈，没事的时候总爱在圈旁站站看看，真的像是欣赏自己心疼的宝贝儿。
一件件繁重的活儿不经意间就让他们干完了，小时候只是在心里感觉外公外婆好，却无法读懂他们粗糙的双手，那裂着的大大小小口子的十指，到现在才让我心疼得发慌。年小的我们对外公没有心疼没有爱的表达，只知道无忧无虑地吃喝玩耍。 
  印象中的外公是个极其能干的人，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能给拿主意，协调各方关系，外公极有本事。特别是乡亲们家每遇红白喜事，总是请他老人家做参谋，那时好像称之为“招客”，迎来送往，很是自如洒脱。为别人家劝解，常常彻夜不归；为别人家办事，常常错过了吃饭时间；为别人奔走呼号，常常累得不能说话……可我们看见的外公总是笑脸与乐和。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人事部门确认五六十年代的乡里老干部，为他们定工资和劳保，外公得知消息找到我时已经迟了，错过了办理的时机，手头也没有什么原始证件作为有用的凭据。原来外公年轻的时候当过“乡长”，尽管我为此跑了不少腿，但没有为他老人家谋到福利。现在想来，我一个小小的教师，怎能有这个能力呢？此时为自己当初的不自量力而好笑，更为有这样一个豁达明理深受乡亲欢迎的外公而自豪。
我工作了，外公特别的高兴，经常来县城看我。尽管当时我的手头十分拮据，但外公临走时，我都要像当年离开他家不空手一样，给外公塞上几元钱，或是一双解放鞋，或是一顶老头帽……记得有一次，外公临走时两手空空，我心里很不舒坦，正好碰上一个朋友送孩子上学，我赶紧借了十元钱，追出老远。
  我结婚好几年，都在外租房，或在深巷或在老街，但不管在哪里，外公总能摸来，不是送来雪白的面粉，就是送来马菜干、长豆干等等土产，我们吃着，想着外公外婆盛夏酷暑的挑菜摘晒，心里的感动是无法言语的。
  终于在我家女儿八岁那年，也是外公做了八年的老太爷的时候，我们搬上了楼房，外公那个欢喜溢于言表。听外婆说，每次上街他都要告诉左邻右舍，朗声大笑着：“我上大云家去了！”乡亲们都知道，他有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外孙女。直至前年，我看望病危的外婆时，在老家碰到一个老姨，她疼爱地叫我：“我的心哪，你回来啦！”我方才明白了外公一辈辛劳的骄傲。可是，我家办跑梁饭的时候，外公生病了，病得很重，他没能到饭店去喝喜酒，只在我家吃着流食，我心里的这个憾痛没齿不忘。
  外公病危时，是夏天，我买了好几套短衫短裤，便于妈妈和姨娘们为他老人家换洗，还带上了刚时兴的椰子奶，看着外公躺着用吸管慢慢吸着的时候，我的泪刷刷地流。那次去，我看到皮包骨头的外公，再也不见了当年的叱诧风云、豪气冲天，我的悲凉从脚跟直窜到心尖。估计外公最多还有一周的时间，我便到县广播电台，点了一首《祝你平安》的歌曲献给我的外公，请求连续播放一周。姨娘们告诉我，外公听说后，每次播歌前，都让家人把他移到屋外，好听个清清楚楚。每当听到播音员那甜美温柔的声音，我激动而感伤。“八巨乡永余村郑学明老人，请收听您的外孙女郭秀云为您点播的歌曲《祝你平安》，祝愿您早日康复安享晚年。您是幸福的，点歌节目开播以来，还没有见过如此竭尽孝心的人，但愿歌曲能给您带来安慰和快乐。”只是外公只听了三天，就再也听不到外孙女的心声了！
  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外公去世时，与外公同年的72岁外婆哭得死去活来，嘴里念叨的话令我目瞪口呆，“我的命真苦啊，两个男人没能伴我到底呀！”
  已过而立之年的我，怎么也不明白外婆的哭诉，赶紧去请教母亲。
原来，在我母亲1周岁左右的时候，我的亲外公就去世了。为了年幼的我母亲，品貌出众的二外公毅然娶了自己的嫂子，做了我母亲的继父，对我母亲疼爱有加，视如己出。
  听母亲说，她刚结婚时才十八周岁，跟随我父亲到离家六十里的海边农场开荒，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但因为外公的不断看望和照应，母亲才得以承担起家庭的重任。有一年春节前，什么年货也没有，是外公冒着大雪，徒步几十里，将小麦面、胡萝卜、猪肉挑着给送来。有了馒头，意味着日子的蒸蒸日上，外公给母亲的是生活的希望和信心。
  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外公出殡的那天早晨，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出来送行，乡亲们排在路边的队伍有好几里路长。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非常悲壮，是我在生活中从没见过的情形。我搀扶着外公唯一的妹妹――大姑奶奶跌跌撞撞地在送葬的人群中哀鸣，当外公唯一的儿子点燃壮行的鞭炮，嚎啕声惊天动地，那种绝望漫遍我的全身，人为何要有寿限？质问苍天，无以回应。那情那景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我哪里想到，这个我称为外公的人，竟不是我的亲外公，但这早已没有真较的意义，外公给予我外婆、我母亲、给予我们兄妹的是温暖欢乐和幸福，是永远微笑着生活的大度、坚强和执著。
  深深地记着我写给外公的挽联：
  克勤克俭劳碌一生赢德高望重受后代敬仰
  善始善终幸福半辈靠心明眼亮誉乡邻恩名
  （200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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