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小鲁老师的来信，老实讲，我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因为，他所陷入的困惑或烦恼并非是他独自感受到的，而应该说是当下中国整个基础教育界老师们的共同心声。经济落后的农村如是，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亦然。作为一位教育研究者，同样也是一位学生的家长，我自己也时时刻刻地感受到这种内心的冲突和矛盾。造成这一共同困惑的原因，说来复杂又不复杂。所谓复杂是因为素质教育本身的确如小鲁老师所认为的，代表一种教育的理想状态。而要把一个理想状态的教育理念梳理清楚，恐怕永远得不到惟一的解。我们可以指责传统教育漠视了学生的生活世界、经验世界，放弃了学生发展的多样性，但是，传统的注重知识灌输的教育就真的一无是处？恐怕也不能做这样简单的理解。

人的素质是一个存在无数歧义、众说纷纭的概念，其所以复杂，就在于隐含于所有问题之下的两个前提假定是什么，这就是所谓的理性人与非理性人、秩序世界与混沌世界的假设。如果承认了前者，一切就变得简单了。理性的人与关于秩序世界的理性的、确证的和逻辑的知识，这两者之间就应该存在高度的关联性。所以，所谓人的素质就是一种对于秩序世界的认知能力，关于这种素质的教育自然也就是一种知识的灌输和思维的训练，而关于这种素质教育的评价就是一种知识和对知识理解能力的考查。由此，一切操作起来都比较容易了。大凡人类先天具备一种化复杂为简单的心理偏好，因而，传统的教育正好迎合了这种偏好，确定性的知识传授、标准化考试一切也自然顺理成章。

然而，问题在于，我们又认为人是非理性的，人都存在着七情六欲，与此同时，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又存在太多的不确定性，人的非理性冲动与世界的纷繁复杂性，又注定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异的。而这种差异又无法通过对理性知识的领会能力来分等，因为在一个不确定性的世界中，根本不存在完全确定性的知识。不同的人，不确定的世界，自然要求教育要关注每一个学生的个性发展而不是知识传授，是引导个人的非理性冲动使之成为一种创造的力量，而不是让他们成为戴着理性的镣铐的舞者。如此以来，静态的、理性的、刚性的教育评价标准也自然难以适应了，因为它削足适履，用设定好的固有知识标准来要求每个原本就充满无穷丰富个性色彩的个人。不止于此，理性的知识因为它的抽象性，也往往远离学生现实的经验世界。所以，学生对单调的学校生活拒斥，对强制的抵触，也就在所难免。

我们所谓的素质教育的理想状态，大概就是后一种。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正是这种理想状态的复杂性，让我们感到困惑，感到无所适从。在复杂与简单之间，人们似乎更愿意选择简单，这就是为何目前教育界普遍存在的“假素质教育之名、行应试教育之实”现象的内因。当然，素质教育难以落实还有着复杂的社会学外因。无论在什么社会、社会的任一特定时期，教育都不仅是一种社会资源，也是一种个人资源。优质的教育资源永远是稀缺的，存在着资源分配的竞争。一个现实的公平竞争原则是资源分配的机会均等，机会的均等不等于过程和结果的平等，由是，谁来享受机会又进一步引申出一个设定公平标准的问题。一个秩序社会的制度本身就是人理性构建的产物，因此，要建立一个切实可行且有效的标准，它就必须是理性的，理性的原则是简化、明晰化和标准化，否则，过于复杂和模糊会带来秩序的混乱，反而影响社会的公平。显然，在教育领域，对确定性的知识和认知能力考核，以及实行相对统一的考试形式，更符合制度理性原则。这也是为何我国统一高考的制度始终难以废弃的主要原因。既然存在相对统一的评价标准，就势必导致迎合这一标准的行为，校长、教师无法左右，家长与学生更是无奈。

总之，至少在目前及可见的将来，恐怕我们还看不到有一种理想化的素质教育模式，即使在发达国家，也未必存在这样一种理想的状态，美国的NCLB（No Child Left Behind）法案出台和近年来的教育改革中标准化倾向的出现便是一个旁证。当然，这并非是说我们完全无能为力，一种可行的素质教育实践或许不是追求一种理想状态，而是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找到一个适切的而不是最完美的路径。在现实的可能的条件下，我们应该去探索、实践和创新。当然，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正需要小鲁这样有理想、有热情和有事业心的老师去为之付出艰辛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