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画儿+晴天

    她和他，在多年之后，都还可以衣着整洁地活着。这，就是恩赐。

　　从此，没有等待……

　　一

　　如果你的母亲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那么，你在享有母爱的同时，必会感受到一种冷。距离的冷。小招知道母亲爱她，只是，那样的爱，带着一股冷。让小招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从小到大，小招的字典里没有任性两个字。

　　雪花曾说小招的母亲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小招就问雪花什么是快乐，雪花回说：“随心所欲。”小招何曾不希望她和母亲都可以过随心所欲的生活？只是，她清楚，那不是被母亲所接受的。母亲用殷实的家境把小招围了起来，希望她事事如大家闺秀。

　　但小招，还是引不住好奇，在17岁这一年的夏季，跟着雪花进了电影院。老式的电影院通风设备异常糟糕，电影只看了一半，她们就气闷得跑了出来。实在无处可去，小招便跟着雪花去了她的一个朋友家。一开门，小招便吓了一跳，雪花指着开门的男生对小招说：“这是我男人林华。”林华便冲着小招笑。“男人”对小招这个自小没有父亲的女孩子来说是陌生的名词，脸上一红，就低下头去。

　　雪花拉着小招：“没事，进来。他老爸老妈都出差了。”

　　小招还在犹豫，立时有口哨声传来。屋里，有更多的男生在打牌。

　　雪花对林华说：“你搞定。”

　　林华便把小招带到一张桌子前：“楷哥，你帮我罩着。”转身，低声对小招说：“别怕，坐在楷哥旁边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一个男生头也没回地说：“坐下来吧。”立刻有人让椅子给小招。

　　小招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有些不知所措。雪花坐在林华的旁边，正玩得起劲儿，根本就忘了她。小招只好静静地坐着，听一屋子的人为输赢叫骂。低着头的小招，刚好可以看到“楷哥”的凉鞋。他翘着腿，一只凉鞋的横带已断开，大模大样地晃着，小招觉得好玩之极。

　　不知小招和那条断带对视了多久，越来越多的人嚷嚷楷哥的手气好得发邪。只听楷哥喊：“小龙，拿这些钱去买些啤酒和花生来。”又回头：“你喝什么？”小招正看他的凉鞋，听到问话，立刻收眼看自己的手，却不知如何回答。

　　“她要冰淇淋。”雪花在那边替小招说。 那一天，很闷，但小招的心里有了莫名的快乐。

　　二

　　雪花是奶娘的女儿，也是自小到大惟一可以进入小招家同她玩耍的女伴。母亲一直对她说：不要结交那么多的朋友，朋友多事非也会跟着多。母亲是一个喜欢安静的女人。所以，当雪花急冲冲找到小招，对她说林华同人打架进了医院需要钱的时候，小招第一次逃课，从自家的后墙翻进去， 偷偷溜进自己的房间，取出积攒的零花钱，全部给了雪花。小招对雪花说：“我陪你一起去。”

　　看到和林华躺在一间病房的王楷时，小招才清晰地认识到：她来，为的就是想看看受伤的人中有没有他。

　　她怯怯地走到他床头。他指指床边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小招从来不知道自己竟会如此在意一个人，护士替王楷清洗伤口时，她看到他血肉模糊的腹部。心是那般痛，泪就一滴紧着一滴地落下来。

　　他拍拍她的手。

　　小招每天从冰箱里取出两颗水果，用手帕包着，趁午休时间，到医院去看望林华和王楷。小招不说话，但看着他们吃下自己带去的水果，她是那样地开心。

　　再一天，小招去医院，只看到重新铺置的洁白床单。她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通知她就出院了？王楷怎么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小招径直去找雪花。还没开口，泪就下来了。

　　雪花说：“你和他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你们不适合。我不能害你。”

　　小招不说话。

　　雪花说：“你母亲知道了会恨死我的。”

　　小招不说话。

　　雪花说着说着就哭了，她说：“你从来没这样任性过呀。”

　　小招坐在雪花对面，任由她哭，她骂，小招只是等。

　　最后，雪花带着小招去见王楷。

　　王楷说：“在别人眼里我是个小混混，我的朋友中有抢劫犯，也有强奸犯，我……”

　　小招拼命点头，又拼命摇头。她知道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可她却控制不住要看到他的念头。

　　此后，每天放学，王楷都会骑一辆旧自行车在校门口等小招。他们通常不多话，但心里却是喜悦的。在街口的拐角处，王楷会稳稳地将车子停住，用一只脚点着地，等小招跳下车子。小招将书包捧在胸前，低着头在王楷面前站立，而后又静静地离开。

　　不期然地，王楷的目光与庭院中小招母亲冷冷的目光相遇。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到的是鄙夷、冷漠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矜持。但那一切，对一个男子的爱来说，是微不足道的。王楷已下了决心好好爱小招。

　　天冷起来的时候，雪花告诉小招，王楷已经很久没参加帮派活动了。他在一家酒楼找了一份门卫的工作，每个月发薪都会把钱存起来。雪花说：“王楷为了你已经戒烟了。”

　　可这些，王楷从来没对小招说过。他只对她说过一句话：“今年你17岁，我还有5年时间，足够了。”

　　小招相信这是王楷给她的承诺。她记着这句话。

　　就如同小招清晰地记得王楷第一次带她到祖屋时说过得那些话一样。祖屋是一处很破旧的木房子，潮湿且阴暗，每一次风的穿过，都有摇摇欲坠的感觉。坐在地板上，王楷的目光在屋子里一点一点地移 动着，如同一双手在亲昵地触摸着一件集几十年时间而成的作品。王楷说：“我就是在这间木屋里出生的。我们家很穷，进不了医院，只能请一个经验丰富的阿婆。阿婆将我的胞衣埋在了门口，说这样就能栓住孩子的魂，我就不会走远……”

　　三

　　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母亲在校门口等小招。母亲说要带小招去外婆家。小招不想去，因为小招和王楷说好了要一起渡过这个假期。

　　母亲看着小招说：“我知道你在等他。”

　　小招就瞪大了眼睛。不是为了母亲的话，而是，王楷已站到母亲的身后。

　　王楷说：“小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该强迫她。”

　　母亲不看王楷，母亲对小招说：“你告诉他，从今往后，你和他都不再有任何关系。”

　　小招看向王楷。王楷冲着她笑。小招的心就痛了。小招说：“妈……”

　　母亲看着她：“否则，你永远都不要再回那个家。”母亲脸上的表情是冷的，小招的心就痛了一下，而后，一阵接一阵地痛。自小到大，母亲从不说过多的话。向来是行或不行。小招突然觉得母亲很陌生。

　　小招就那样突然地问母亲：“妈，你快乐吗？”

　　母亲愣了一下，很快冷冷地对小招说：“我只知道一个女孩子，从一开始就不可以走错一步。”

　　王楷上前握紧小招的手。

　　小招说：“妈，我要和他在一起。”

　　母亲一巴掌打到小招的脸上。小招立刻没有了泪。

　　王楷把小招搂到怀里，一字一句地说：“我有工作，我们会生活得很好。”王楷说完，拉着小招就走。

　　王楷的霸气让小招母女俩都无从反抗。

　　王楷向酒楼请了长假，当夜带小招回了乡下的爷爷奶奶那里。

　　离开母亲小招虽有些害怕与担心，但乡下梦幻般的雪让小招的心里明亮许多。在打雪仗和玩雪爬犁的日子里，她相信母亲会原谅她。因为，她从来没有如此快乐过。

　　再回城已是一星期之后。雪花被冻得抱成一团守在王楷的门前。雪花很艰难地告诉小招，她的母亲几天前自杀，正在医院。

　　母亲看到小招，泪就落了下来，拉着小招的手什么也说不出。

　　小招也哭了。这些年，她和母亲之间不是没有战争的，每一次，输的都是她。她相信，那是因为她爱母亲，胜过母亲爱她。这时候的小招就已知道，她再一次输给了她对母亲的爱。

　　许久，母亲对小招身后的王楷说：“没了小招，我宁愿死。你却不同，至少你还有明天。”

　　小招什么都不敢说，一只手由母亲握着，另一只紧紧握着王楷的手。

　　“没了小招我不会去死。但我从此就没有快乐。”

　　“你会的，因为你年轻。你会很快忘记这一切。”

　　王楷把头转向小招：“那么，小招会快乐吗？”

　　小招的语气近似哀求：“我可以都要吗？”

　　王楷转向小招的母亲。

　　母亲叹口气：“我可以用死来换取小招的醒悟，你又能为小招做些什么呢？你有没有想过，是你的快乐重要还是小招的将来重要？”

　　当夜，小招留在了医院。

　　母亲出院的第二天，小招去找王楷，却已是人去屋空。站在破旧的屋子外面，小招感觉自己和屋子一样摇晃欲塌。小招知道王楷的胞衣就埋在这座房子的地底下，可是，她不知道王楷是不是真的会回来。

　　小招宁愿相信，母亲和王楷都是爱她的。虽这爱，并不是她所期望的那样。

　　小招在旧屋里静静地坐了一下午。将她与王楷从初初相识到最后的片刻，一段段回忆了无数次。她对着空气说：“王楷，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

　　四

　　日子水似地漫过，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这其间，有人来收屋，小招欲上前理论，却被母亲拦了下来。什么都没有拿，只带了些细软就被赶出了家门。直到这时，小招才知自己不过是一个有钱人的私生女。那男人月月拨款过来供养她母女。但那人死了，她和母亲的一切也就都不存在了。

　　母亲在一瞬间苍老，她对小招说：“我处处对你严加看管，就是希望你能有个明朗的将来。我不让你交朋友，就是怕来回走动让别人知道了你的身世。”母亲第一次在小招面前落泪，母亲说：“我是怕你被人瞧不起呀。”

　　小招便这样成长起来。她突然间明白，母亲是想张开翅膀把她保护起来的，只是，母亲已经老了。她拍母亲的手，她说：“我会读大学，我会让你生活得更好。”

　　小招从大一开始，先是在一家迪厅里做服务生，之后，为了挣更多的钱，她狠心学了舞蹈，并很快成了迪厅的领舞。每一晚，她穿着紧身的黑衣，着最浓的妆，于台上释放不曾有的妖艳。台上的小招，继承了母亲的冷。她越是冷，台下的观众越是疯狂。小招的心，渐渐在这疯狂中麻木起来。

　　母亲的美丽与冷全部给了小招，母亲在迅速柔和的同时也在急速地苍老，这是现在惟一可以让小招心痛的事情。而苍老的母亲如同一个孩子，小招每天急匆匆往家赶的时候，都会有一种错觉：家里，正有一个幼小的女儿在等着自己。也只有在这一刻，小招的心才会暖一下。

　　那一日，她坐在吧台前抽着烟，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一个男人来吧台要酒。她脱口而出：“你！”

　　那人侧头，看着她，笑了笑，没说什么，拎着酒，回了座位。目光跟过去，是一帮中规中矩看上去很快乐的年轻人。

　　小招的眼便蒙上一层雾，又蒙上一层。那人是王楷。曾给了她5年之约的王楷，又为了她的将来失踪的王楷。

　　他不识得她实在是情理之中的。她脸上的妆太浓，她的眼神已过于风尘，她的左手是半支没抽掉的烟，她的右手握着酒杯。年少的日子她不是不曾回想，只是，她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带着母亲在生活的缝隙里生存。

　　小招细细擦了泪，对着镜子认真上妆。然后，跑上台，用力舞蹈。在汗水与泪水混在一起的时候，她用手一指正看她舞蹈的王楷，在话筒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I love you!”全场沸腾。乐曲再次响起，小招舞到无力。

　　她的青春，从此，没有等待。

　　她不是不可以上前相认的，只是，她，已不再是曾经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她了。而他，皮鞋光亮，衣着整洁地活着，这，已是她最大的欣慰。她和他，在多年之后，都还可以衣着整洁地活着。这，就是恩赐。

　　小招是有秘密的。她家院子的土地里，有埋着他胞衣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