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妈妈的侧影

　　你微笑着侧身坐在我的对面，早春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你如雪的发上，翩跹起舞。那是一场时光的盛会。在你落满霜花的鬓角我读到层林尽染的人生，耳畔萧瑟不绝地，是岁月的涛声。

　　如同一艘历尽艰难和苦难的老船，满载了风浪和岁月的咸腥味儿，终于在最后一次远航后，疲倦地归来。在夕阳下，静静地停泊。或许，在海鸥轻巧的身影里，你看见自己曾经一样轻盈地穿梭于惊心动魄的风口浪尖。此刻，只有满天的彩霞，为你披一身锦衣。

　　一直，我站在距离你最近的地方，我甚至听得见，生命的深处，水流缓缓漫过你的每一条经络，感觉得到它们的每一次转折。但是，我却无法清晰地看到你。

　　当暮色漫过每一片田野每一条山脉，我急切地奔向你，如同小的时候，你总是在我晚归的路上，用一声声悠长的呼唤打消我莫名的恐惧。这一次，我多想，用我的温度来温暖你渐渐昏暗且寒冷的路途。

　　很多年前，你是照彻我整个人生的太阳；很多年后，我只要做你生命中一弯小小的月亮。

　　二、妈妈退休了

　　终于，你可以放慢了生活的脚步，不必再匆匆追赶着时间的步伐，在分针和秒针的舞蹈间步履如飞。

　　曾经喧闹的场景，熙攘的人群，忽啦啦全都散去了。

　　你忽然有些局促和茫然，如同看了一场午夜电影，走在人群散尽的街头，一些惶惑，一些不安。

　　日子陡然变得悠长而宁静。我沉默的妈妈，在这样的宁静之外，你听到了什么？

　　风轻轻吹着口哨，从容地卷走不时飘落的黄叶。

　　这风声于我，是一种怎样尖利的刀锋，刺中我心中的某个角落，在午夜的梦里，隐隐作痛。

　　很多年前的夏夜，你用一条薄薄的毛巾，轻轻盖住沉睡的我，那一种又轻又柔的暧意，却偷偷从心底，一直漫过我的腿和膝。很多年后，我该如何，在浸透寒意的夜里，传递给你一丝温情和怜惜？

　　寂寞的时光里，偶尔接到昔日同事的电话，你是多么欢喜，微微扬起脸，写满沧桑的脸上，竟遍布着小孩子一样天真的愉悦。说起那些曾经熟稔已经渐渐生疏的人名，说着那些曾经鲜活已经慢慢模糊的往事，你会仰起头欢快地笑起来。往事如同雨点一样纷纷砸落下来。年轻的时候呵，哪怕淋一场雨，都是快活而有趣，让人着迷。

　　而此时，你的背微微前倾30度，倾斜成我心痛的姿势。如同一条盘桓的山路，向着岁月的深处更深处，艰难地攀援而上。

　　三、她的婚姻

　　时至今日，我没搞懂爱情，更没搞懂婚姻。至于二者之间的关系，更是一团没有理清头绪的乱麻。

　　但是，在很多年以前，我却自以为是地认为，我的妈妈和爸爸的结合，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而正确的选择。妈妈性格开朗而热情，爸爸内向而腼腆，无论何时何事何地，总是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妇唱夫随。我曾多次看到他们在傍晚的黄昏里，一同拿了歌曲的本子，爸爸轻轻哼着节拍，妈妈唱着歌词，怡然而甜蜜。

　　直到我小学四年级时，一个应该被我称作奶奶的人的到来，在家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我才发现，这许多年里，奔涌在妈妈心里的那条苦涩的暗河。

　　一个古怪而刁钻的婆婆，一个软弱而失了准则的男人。两者之间，是极其狭窄的生存空间。许多年之后，过去的种种，或许不过是一场醒转的噩梦，除了两声空空的叹息和残存的余悸，一切都已没了声息。只是，有谁能了解那个孤独的女孩子在异乡的土地上滴落的泪水？在她最需要照顾的时刻，连那个原本该属于她的男人也消失了影子，隐藏在一个严厉乖戾的老女人咄咄逼人的目光之后。

　　我困惑，却无法指责什么。只有在许多年后，试图向已然枯黄的岁月里，传递一些迟到的温暖和光明，照亮母亲从前的悲伤。

　　四、深藏的爱情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爱情的花，幽寂地生长在婚姻的围墙之外？

　　一个男人的名字，像一粒疼痛的砂，裹携了岁月的风尘，一同包藏在妈妈的心里，成为守口如瓶的秘密。

　　那个落着雪的冬季，在午后幽暗的光线里，在一声轻叹的长久语塞之后，那个名字终于自岁月忧伤的瞳孔中缓缓浮起。

　　长大的我，第一次，以一个女人的姿态慢慢走进了母亲的青春，走进许多年前的一场注定被纷纷泪雨打湿的爱情。

　　那是一个人性被扭曲而变形的年代，一些有着特殊家庭背景的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活着，就连蜷在角落里呼吸一口空气似乎都是罪不可赦。我倔强的妈妈尽管在白日里挺直了腰身以一当十地和人家据理力争，在疲惫而憔悴的夜晚，却显得孤单而无助。

　　一个同样处境同样倔强的男孩子，一个魁梧而不失英气的男人，因了相同的境遇而心生怜爱。他小心地取出自己心灵深处的那一团火花，微笑着捧到妈妈面前。或者，最初他们都只是太过寒冷，想借这一团火光来取暖，在漫长的似乎无望的黑暗里，彼此慰藉。

　　那个男人，不，应该说是妈妈一生里唯一的爱人，在那些最贫瘠的日子，却给了妈妈最富足的欢乐。以他正直的心灵，以他不阿的品性，以他生花的妙笔，以他动情的诗文。他曾经写给妈妈的《蝶恋花》，居然能历经人生的无数辗转与漂泊之后被妈妈保存至今。

　　然而，人生总是和我们开着辛酸的玩笑。两个父亲同样是国民党军官的孩子，又有什么权利可以在那样冰冷的时节相爱？

　　当人生的车轮辗过了漫漫岁月的风尘，他依然是妈妈心灵深处最温柔的一声低语。

　　常常，只是那一季的清香，却足以用一生的时光来回想。

　　五、她是我的女神

　　母亲，这个我生命中最亲最近的女人，这个平凡得不能现平凡的女人，这个高贵得不能再高贵的女神。

　　很多时候，我不发一言坐在离她很近的位置，默默注视着她。注视她如霜似雪的年华，注视她比皱纹更深的坎坷和苦难。但是我知道，只有我，才是她内心深处隐藏最深的一颗泪，从来，无法拭去不能风干。

　　很小的时候，我年轻而美丽的妈妈，微笑着看我在玻璃窗后面，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力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她傻笑，那个时候，她是多么惊喜；很小的时候，我年轻而美丽的妈妈，喜悦地听我背诵出第一首唐诗，那个时候，她是多么欣慰；很小的时候，我年轻而美丽的妈妈，看着我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人生中第一段话，她是多么开怀。

　　似乎仅仅是一夜之间，不过是在美梦的花丛里逡巡个来回，便已是垂垂暮年。她怀里抱着的，不过是往日的幻像，那些蝴蝶的翅膀，隐约还残留着昨日的花香。

　　时光，像一面平滑而无痕的玻璃，我们在这一面；昨日，在那一面。即使是朴素的影像，也因其不可复得而无比珍贵和亲切。像那些灰灰旧旧的老照片，除了旧日的喜悦和快乐在里面空自繁华，扑了我们满脸满眼的，是淡淡的伤感和深深的珍惜。

　　而我，是多么愿意，在漫长的光阴里，携起你的手，从此端走向永远。一如很多年前，你牵起我粉色的小手，在院子里，一步、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