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经济增长的驱动机制
如果把8%的增长率视为中国经济的萧条临界点,那么就应当承认,在这种萧条状态下的经济增长(当然毫无疑问存在着数据“水份”)与市场经济国家的正常经济增长并不相同,因为它的生成不一定单纯依靠自然形成的市场需求。与正常的市场经济相比,中国的这个超高的临界增长率可以说是一种“强制型增长(Forced Growth)”。所谓的“强制”是指这种增长有着非经济的驱动力和保障条件,其实现机制仍然有典型的社会主义国家特徵。
计划经济体制下也存在“强制型增长”,但那时的执行机制不同。在计划经济时代,“强制型增长”通过经济计划指标的下达、执行、考核来实现。那时执行计划指标主要还是经济行为,各级官员的升迁更多地与政治上的“正确性”挂钩,而较少与超额完成经济计划指标的百分比挂钩。在中国的渐进型经济转型过程中,对经济活动的全面计划管理取消了,表面上企业不再接受政府的直接经济指令、可以有经济活动上的自主权了,但由于国家机器的一党垄断、垂直控制(Party-State)特徵并未改变,政府和执政党通过对各级行政职务和主要经济组织负责人的政治任命和维护庞大的党政干部体系仍然保有干预和操纵经济活动的充份能力,与改革前不同的是,“强制型增长”的实现机制更新了。
在转型过程当中,政府对经济增长目标的干预动机当然包含理性的经济社会需要:如创造条件让多数企业生存下去、维持现有的就业规模、支撑全社会的心理预期[12],此外也有避免因经济萎缩而导致税收减少、提升国家形像以便吸引更多外资等考量。但中央政府对“强制型增长”的推动同时还源于政治需要。执政党把保持7-8%左右的经济增长率作为政治承诺,以体现其执政能力从而维持合法性。80年代初期提出的“工农业总产值翻两番”就是这样的一个政治承诺[13]。把未来20年的经济增长率确定为其主要奋斗目标的执政党在世界上几乎是绝无仅有的。由此可见,中国经济目前仍然处在与一般市场经济国家不同的政治环境中。在民主国家,经济增长不良只会导致内阁变动或执政党更替,但一般不会影响到政治制度的合法性,因为民主制度不需要靠经济增长率来为其制度的合法性正名。而中国这样的政治集权体制则不同,由于经济改革严重动摇了正统意识形态的正确性,并连带着削弱了原来奠定在意识形态基础上的政治合法性,因此,回避政治改革的单纯市场化策略不可避免地把政治合法性的基础经济化了。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经济增长率的高低在相当大程度上成了执政党的能力与合法性的检验尺度。所谓的“发展是硬道理”就是对这种特殊的经济-政治关系的通俗性概括。而在“发展”不易随时测度的情况下,“发展是硬道理”就很自然地演变为“增长是硬道理”。这个“硬道理”与“稳定压倒一切”,就构成了转型过程中维持政权的两个主要手段和基本方针。
由于经济增长成了“硬道理”,对中央的决策者而言,经济增长率的升降就不再单纯是供求关系变化的自然结果,而是包含着丰富的政治意义。经济增长率如果持续攀高,自然可以被解释成现行制度的成功;倘若经济增长率连年徘徊在萧条临界点上下,那么干预乃至操纵经济增长目标就不仅仅是经济政策上的需要,而且也是政治需要。这就是为什么历届执政党的代表大会以及每年人代会上政府的工作报告都把预定经济增长目标的实现作为中心话语。在一个集权国家,经济增长率一旦重要到这样的地步,它就几乎不可能“实现不了”。政治集权体制还从另一个方面把经济增长目标政治化了。在干部垂直控制和任命制度下,党的各级组织部门不懂经济,却负责全面考核选拔干部,于是经济增长率就被拿来作为组织部门衡量各级行政主管经济管理能力的简单易行的指标,而一个地区复杂的经济发展问题就因此被简化为增长率高低的问题。这种制度内生的扭曲型管理控制方式产生了所谓的对干部的“(增长)指标考核制”,为了升迁,各级干部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推动”本地区的经济增长率。
与此同时,一党垄断权力的制度又事实上维持着对各级干部的(以往)“过失免责制”,多数干部在以往任职的岗位上如果施政失措而当时未被发现,一般情况下调任升迁或退休后是不予追究的。正是“指标考核制”和“过失免责制”相结合,从制度上为各级地方政府官员推动“强制型增长”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动力。既然“过失免责”,那么只要在任内能实现本地经济增长的目标,采用什么手段就在所不惜了;如果不能实现真实的增长,那么下令让管区的统计局“制造”增长也是“情理中事”。一切都服从于一点:“升官是硬道理”。至于短期内不择手段地追求增长是否会造成对当地经济不利的中长期后果,就不在大多数官员的考虑范围内了。媒体曾经报导过的河南卢氏县原县委书记杜保乾如何在这个贫困县不惜巨资“制造”“形像工程”的恶劣行径[14],其实只是诸多此类施政中偶然被披露的典型而已。
对许多地方政府官员来说,当地的供求关系能支撑多高的经济增长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级确定的经济增长目标是多高,邻省邻县上报的增长率是多少,无论如何地方官员也不愿意看见本地上报的经济增长率低于上级确定目标或邻省邻县的上报数。对各级地方政府来说,经济增长率在政治上是如此重要,它关系到当地主要负责人的仕途宦运,因此,本地的经济增长率常常是由主要负责人的个人政治需要决定的,有时要尽量报高,有时又要有所保留以为来年预留“增长的条件”。最近国家计委政策法规司司长曹玉书指出:“从各地和中央往年的统计来看,地方确定的平均增长率往往要比中央高出两个百分点左右。就是说中央如果定7%,地方可能会定到9%左右。所以如果中央要定8%,地方就会定10%。这主要是有些地方政府不甘落后,也有个别是为了表明政绩,所以大家都不愿意把指标降下来。”[15]中国之所以会出现湖北省天门市委书记张二江这类统计数据的造假高手[16],实是制度使然。
显然,在“强制型增长”机制下经济增长率不单纯是各级决策者单纯的理性经济选择,而是充满了政治考量和盘算。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如今“经济增长就是最大的政治”,增长率成了各级政府的“硬性”施政目标。在这种被政治动机操纵的“经济增长”中,投资回报、经济效益、经济发展优先顺序等决策依据常常会让位于各级官员谋求升迁的个人需要。
这样的增长驱动机制是通过各级政府和国有企业、银行共同实施的,它依托的是社会主义国家典型的信贷──财政──国有企业的一体化运转系统。这个系统唯党政主管之命是从,让信贷、财政性投资等经济活动服从于政治需要;同时它还承担着决策失误的最终经济责任,以便解脱决策失误者的个人干系。财政、银行系统无条件地为驱动经济的短期增长服务,承担了巨大的金融风险。这个金融风险目前是政府用国家信用担保的,只要政府仍能运转,金融风险就暂时隐藏着。但正因为政府肩负着巨大的潜在金融风险,它就格外倚重“强制型增长”,经济增长率成了检验国家能力和维系国家信用的指标。如此则在“强制型增长”和维系国家信用之间形成了内生型正反馈:国家信用的维系依靠“强制型增长”,而“强制型增长”机制又靠国家信用支撑。
不过,90年代前半期各级政府推动增长的方法与90年代后半期的方法有所区别。前一阶段的手法是直接推动为主,各级政府沿用社会主义国家传统的手段,鼓励甚至命令银行向企业提供贷款,扩大库存积压[17]、盲目立项、重复建设,当时的“开发区热”就是一个典型。种种投资失误虽然促成了短期内当地的经济增长率,但最后都以得不偿失、贷款变成银行的坏账而收场。早在90年代初,中国四大国有银行信贷资产质量低下就已初露端倪,坏账占贷款的20%以上,连同逾期(包括展期)呆滞贷款总共占贷款总额的70%左右,1991年末这四大银行的坏帐超过其自有资本,已资不抵债。[18]当然,由于它们不是财务上完全独立的商业银行,可以靠国家信用支撑,所以并未破产。到了90年代中期,由于越来越多的国有企业不但不偿还贷款,甚至连贷款利息也不支付,1994和1995年中国的银行业出现了全行业亏损。[19]
后一阶段各级政府推动经济增长的手法改变成以间接推动为主。中央政府吸收了亚洲金融危机的教训,为了避免国有银行系统的坏账进一步积累、诱发金融危机,从1997年开始控制银行对企业的生产性和投资性贷款。过去银行对企业的那种几乎是无条件的贷款供给减少了,于是各类库存逐渐下降,“商品库存占GDP的比重由1996年的10.6%减少为2001年的4.3%”[20],由此导致经济增长率下滑。为了维持增长率目标,政府改而依靠财政拨款配之以银行贷款,大量投资土木工程项目,以营造需求,间接地推动经济增长。最近几年中,除了兴建大批基础设施工程之外,还大力推动房地产项目,2001年8%的经济增长率中有四分之一是靠房地产施工实现的[21]。但是,房地产业的盲目发展又产生了新的“泡沫部门”,孕育着新的投资浪费和银行坏账。此外,通过出口退税来维持出口规模也是一种重要手段。[22]
这种间接推动增长的方法与市场经济国家政府的经济政策有相似之处,都是为了刺激需求;但两者也有一个重要的区别,那就是市场经济国家实行积极的财政政策只是着眼于具体的计划或项目,而中国近几年的积极财政政策却以达到锁定的8%经济增长率为目标,财政性投资的必要数量往往是根据实现预设经济增长目标而倒算出来的。用国家计委的“行话”来说,就是“先定盘子,再定项目”。
无论是用直接还是间接的手段来推动经济增长,这种驱动机制都有一个重要特点,即追求速效,而忽视增长的长期效果,不愿意努力解决对短期内的增长无效或有负效果、但能够提升长期增长潜力的关键性问题。其结果是,虽然短期内的经济增长目标兑现了,但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很可能会采取竭泽而渔之类的措施,或者过多过早地耗尽了可供未来使用的资源(例如财政过量发行国债),或者造成大量的资源浪费以及无效使用,或者硬性制造出某些不真实的“需求热点”(如“假日经济”、“教育产业化”)[23]。这样的经济增长路径往往不一定真对经济发展有利,甚至可能损害未来的经济发展潜力。 五、经济增长方式对经济结构变化的影响
近几年来,不少学者开始关注中国日趋严重的社会两极化现象(何清涟2000,孙立平2002)。一般而言,对社会两极化的研究侧重于社会公正和社会稳定;实际上,社会两极化趋势也同样威胁着经济增长,一个严重两极化的社会不可能支撑经济的繁荣。孙立平最近的研究指出,中国经济增长的成果和社会状况的改善之间已经出现了断裂,经济的增长在很大程度上不再导致社会生活状况的普遍改善(孙立平2002)。这一观察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如果中国目前的经济增长不能普遍改善社会生活的状况,那么这样的经济增长究竟是怎么回事,包含了什么内容?
在中国经济界的习惯性话语体系中有一种沿用了20多年的方法,即通过观察经济增长的所有制结构变化来判断经济体系的进步。不少学者经常强调,国民经济中非国有部门的比重已大大超过国有部门的比重。似乎只要非国有部门取代国有部门成为经济增长的主力,中国的经济发展就自然而然地走上了畅通无阻的大道。直到90年代上半期,正统意识形态以及护持这一体系的利益集团对改革的阻挠仍然存在,所以强调非国有部门重要性的这种表达还是有相当意义的。但随着国有部门的萎缩和正统意识形态的式微,仍然笼统地用一个非国有经济比重来判断经济结构是否改善,恐怕就过于简单化了。毕竟,所有制方面的变化本身说明不了产业结构是否进步了。
中国作为一个发展中的大国,其经济现代化不可能绕过工业化阶段,在中国高科技产业的出现实际上也无法代替工业化的功能,当农村人口仍然占总人口70%以上时尤其如此。自1997年以来中国农村的经济形势每况愈下,农民务农已入不敷出[24],从1997年到2000年农民收入增长幅度连续4年下降[25],2000年农民家庭人均实际纯收入下降0.2%[26]。这说明农业已不可能再带动经济增长了。中国的一些学者针对农村经济严重萧条的局面提出要加快城市化建设的步伐,以尽快转移更多的富余农村劳动力到非农产业。但他们很少提及,在发展中国家城市化建设的前提是城市工业和以此为依托的第三产业的顺利发展。没有工业化方面的长足进展,第三产业的生长空间是有限的,农民进了城也难以维生。随着中国产品在发达国家的市场上越来越普及,最近两年来西方国家出现了一种看法,认为中国制造的产品在世界市场上的份额扩大说明中国的工业化进展迅速,甚至有人开始谈论中国将成为世界的“制造业中心”。过去10年来中国在工业化方面的发展究竟如何呢?
观察一个国家工业化的进展可以看工业在国内生产总值(GDP)中比重的变化。从这个角度来看,自从70年代末中国开始经济改革后,工业在GDP中的比重经历了“马鞍型”变化,即先降后升。由于改革前第三产业受到遏制,改革的第一个10年中第三产业有恢复性发展,它在GDP中的比重相对上升,而工业的比重则相对下降,一直到90年代末工业的比重才回升到80年代初的水平。[27]所以在中国的特殊国情下用这个指标观察工业化的进展并不适当。
另一个观察工业化进展的指标是制造业增加值在GDP中的比重。这个指标的含义比工业增加值的比重更确切,它反映的工业化程度不受原材料工业规模大小的影响。一些原材料能源出口型国家的工业比重可能很高,但真正反映其工业化程度的制造业比重却可能很低。在经济全球化趋势下,跨国公司在各国所设工厂并不一定融入各国自身的工业体系,为了解由本国企业构成的工业化进展,应该区分制造业当中的外资和本国企业。90年代以来中国实行对外开放政策的结果之一就是外资企业在中国的迅速发展,这就尤其有必要区份外资参与下的工业化与本国工业企业自身的发展。中国本国工业企业的产出主要来自财务上独立核算、达到基本生产规模的正规企业,其余部份则来自非正规的工业生产组织。后者是指经营上不独立,附属于商业机构、学校、机关的小型工业生产车间(如学校附设的小型校办车间或隶属于街道居委会的加工组),还包括乡村里的作坊型小型简单工业,它们通常技术设备和工艺都很简单,雇员很少,生产规模非常小。中国的工业统计制度对正规和非正规的工业生产活动有严格的区分[28],显然,这两类工业生产活动对工业化的作用是完全不同的。下文将前一类工业称为“正规制造业”,而将后一类工业称为“非正规制造业”。按照以上分类,笔者分析了中国90年代各年工业增加值的结构,结果发现了令人十分惊讶的结论(见表2)。
表2:90年代中国工业增加值的组成及工业化程度(%)年份外商港台 企业比重A采掘及原材料工业比重B本国正规 制造业比重C非正规 制造业比重D工业化程度E 1992 5.5 26.9 42.1 25.5 18.4 1994 8.5 26.6 40.8 24.1 20.4 1996 9.8 21.5 30.7 38.0 17.4 1998 12.2 20.1 25.9 41.8 16.2 2000 15.4 22.3 26.5 35.8 18.5
数据来源:
本表所使用的工业增加值取自“中国统计年鉴”上国民生产总值构成表。1998年以前外商港台企业和本国采掘及原材料工业的增加值取自各年“中国统计年鉴”上的“全部独立核算工业企业主要指标”表,1998年以后取自“全部国有及规模以上非国有工业企业主要指标”表。
计算说明:
本国正规制造业增加值=全部独立核算工业企业或全部国有及规模以上非国有工业企业增加值-外商港台企业增加值-本国采掘及原材料工业增加值。非正规制造业增加值=工业增加值-本国正规制造业增加值-外商港台企业增加值-本国采掘及原材料工业增加值。A、B、C、D各栏百分比分别由外商港台企业增加值、本国采掘及原材料工业增加值、本国正规制造业增加值和非正规制造业增加值除以工业增加值而得,这四栏的百分比相加为100%。E栏数据由本国正规制造业增加值与外商港台企业增加值之和除以国内生产总值(GDP)而得。
从表2可以看出,90年代中国的工业结构经历了巨大的变化:首先,外资企业比重明显上升;其次,非正规制造业的比重迅速提高,但此类小型简单的工业生产活动不能运用多少现代工业技术,也体现不了现代工业的发展;再次,本国正规制造业的比重大幅度下降,从42.1%跌落到26.5%,这说明本国的正规制造业处于明显的相对萎缩之中,显然,城市国有和集体企业大批破产、近年来乡镇工业企业大批停产倒闭[29]对正规制造业的发展构成了严重威胁;最后,如果以本国正规制造业和外资企业工业增加值之和来度量工业化程度(见表2的E栏),可以发现整个90年代里从规模上看中国的工业化实际上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
从以上的表面观察深入一步,还可以发现一系列问题,其中比较突出的是两个“替代效应”。首先,大规模引进外资并未有效改善本国正规制造业的素质,实际上只是发生了外资替代本国正规制造业的结果。1992年本国正规制造业与外资企业增加值的比例是9比1;而到了2000年本国正规制造业与外资企业增加值的比例变成了6比4。考虑到外资和本国正规制造业合计在工业的比重从1992年的47.6%下降到2000年的41.9%,这说明引进外资并未有效地促进本国正规制造业的升级和壮大。这与后发工业化国家的发展模式明显不同,此类国家成功的工业发展模式都表现为本国制造业素质和规模随着引进外资以及与外资合作而迅速扩大,最终出现了外资工业与本国制造业相互扶持共同繁荣的局面,其工业化程度也因此而迅速提高。但在中国发生的这种“外资替代效应”却导致工业化的步伐徘徊不前。
有研究指出:在中国“由于引资工作多在政府的干预下进行,政府和企业行为的短期化在引资中就表现为‘重表面而轻实质’,对引进技术的消化吸收严重不足。中国用于消化吸收引进技术的资金只占技术引进资金的三分之一,而日本和韩国的情况正好相反,用于消化吸收的资金三倍于技术引进的资金。对于许多地方政府来说,引进外资的目标日益模糊,甚至引资本身成了目的,从而造成‘为开放而开放,为引资而引资’的局面。中国不少企业未能通过合资消化吸收先进技术,无法逐步形成自主研制开发能力,即便是在员工素质和信息等基础条件较好的上海也不例外。”[30]
这种“外资替代效应”还意味着中国经济正在形成对外资的依赖。由于本国正规制造业的萎缩趋势非常明显,如果引进外资的速度放慢,中国将出现工业化程度下降的“去工业化(deindustrialization)”态势,这对一个失业压力极其沉重的发展中国家来说是相当危险的。
第二个“替代效应”是指工业增长中出现了本国的正规制造业被技术简单、规模很小的非正规工业生产活动所替代的“弱质替代强质”现象。任何处于工业化进程中的发展中国家非正规工业生产活动都会呈现蓬勃活跃的局面,但正常情况下这些非正规工业生产活动主要是正规制造业的补充和配角,它不可能独立支撑经济现代化。而中国的情形却是“主角”被“配角”替代了,原本应该是“主角”的正规制造业变成了工业增长的“配角”。以经济增长率较高的1996年和1997年为例,1996年本国的正规制造业和非正规工业的增加值比上年增加了3,798亿元,其中本国正规制造业的贡献占四成,非正规工业的贡献占六成;1997年本国的正规制造业和非正规工业的增加值比上年增加了2,010亿元,其中本国正规制造业的贡献只占四分之一,非正规工业却占四分之三。
面对这样一个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人们很可能会产生一个联想:非正规工业的增加值或许靠不住。笔者也有一些怀疑。中国国家统计局对正规工业的统计比较完整,分行业数据多年连贯,其中有“水份”是比较容易发现的;而统计局对非正规工业增加值的统计则十分粗糙,既无细类划分,也无任何其他数据参照,如果其中含有“水份”就不易识别了。若那些追求“政绩”的官员们要夸大本地的工业增长率,最容易做的就是虚增非正规工业的增加值。所以国家统计局也并不敢相信各省市统计局报给它的工业产值数字,而是要将省市的上报数调低。[31]从这个角度去看,美国的中国经济问题专家罗斯基(Thomas Rowski)怀疑1998年到2000年中国的经济增长率偏高,不无道理。他认为,中国经济过去几年的真实增长率应该比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字再调低2个百分点左右。[32]罗斯基发现中国能源消耗的下降与工业的增长完全不对应;但他或许未注意到,虚报的增长数字可能就隐藏在非正规工业的产值中,例如,国家统计局公布的1996年GDP增长中将近四分之一就是来自这些非正规工业组织的产值。正因为如此,中国国家统计局从1998年起修改了工业统计口径,试图有针对性地把地方政府虚报的“水份挤干”。[33]这一努力缩小了正规制造业和非正规工业的增加值数字,但从表2可以看出,统计口径的调整并不影响本文提到的结论,本国工业部门内的“弱质替代强质”效应依然非常明显。
美国经济学者萨克斯和胡认为,中国改革初期的经济成长与工业化过程加快有关。(Sachs and Woo, 1994)但这一判断可能不适用于90年代,因为90年代工业增长中弱质辅助型生产“喧宾夺主”的替代效应说明发生了反常现象。如果非正规工业的活跃与正规制造业的迅速发展同步,这是良性而正常的;如果正规制造业处于相对萎缩中,而工业增长的“主角”由附加值很低而技术工艺简单的非正规工业来代替,这种反常的状态说明本国制造业的整体素质弱化了。因此,很难说90年代中国政府对本国工业企业的政策是成功的。
以上述的两个替代效应为代表的经济增长方式无疑对需求结构以及经济的增长潜力有重大影响。它表明,90年代的工业增长方式对劳动力的需求与以往大不相同了。首先,正规制造业的相对萎缩意味着对制造业各部门熟练技工,技术人员和企业管理人员的需求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趋于下降,而这些人过去恰恰是城市中等收入阶层的主体,因此城市居民中与工业部门有关的相当大部份人的就业和收入状况明显恶化而无法改善。其次,外资企业的大部份所从事的是技术简单、劳动密集型的出口导向型生产。[34]另一些从事高技术产品生产的企业虽然进口的产品零部件之技术含量高,但在中国的加工装配工艺的技术含量却并不高。因此外资企业需要的劳动力大部份是低工资的非熟练工,并不需要大量雇用被本国正规制造业解雇的熟练技工,技术人员和企业管理人员,这样工业生产上的“外资替代效应”就不会产生就业机会上的类似效果。根据最新的报导,已经在广东经营了若干年的不少劳动密集型外资企业还打算西迁,以便利用内地省份非熟练工更低的工资水平来降低成本。[35]这种趋势说明,劳动密集型外资企业对劳动力的需求特徵决定了其雇用员工的工资将长期停留在最低水平上,其西迁行动将逐渐消减沿海地区现有的经济发展水平。再次,尽管从事非正规工业生产活动的劳动者人数可能比90年代初增加了,但以非熟练工,低工资工人为主。当工业增长的很大部份来源于这种简单型工业生产活动时,对熟练技工和技术人员的需求是很小的。最后,对服务业的需求也低档化了,服务于现代工业的那些第三产业部门不易扩张,大批涌进服务业的劳动力只能挤在商业和餐饮、社会服务等低工资行业,但“这些领域的产值比重并没有上升,甚至有所减少。……在这些产业内部,人均收入水平是趋于下降的”,而“金融、房地产、通信、教育等领域就业人口的增长并不显着,有的部门甚至有所减少”。[36]
由于经济增长与劳动力需求的增长不对应,所以中国城市里出现了持续性失业高峰。2001年中国的城镇就业职工人数比上年下降3.6%[37];2002年城镇就业劳动力人数又进一步下降[38];城市职工中“整体上不在岗的人数超过2000万”[39]。在失业高峰状态下,还存在着结构性的不利因素,即已有的就业岗位中低工资职位的比重明显上升,而对熟练的技术工人以及工业技术人员和企业管理人员的需求相对萎缩,因此在高等教育入学率很低的中国,近年来大学毕业生却常常只能就职于秘书等技能简单的白领职位,从1999年开始甚至出现了大学毕业生总体上供过于求的状况[40]。由于工业化的相对停滞,消费需求的相对萎缩是产业结构和就业结构变化的必然结果,因此将不会是暂时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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